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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世界》狂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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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透警告:包含HBO剧集《西部世界(WestWorld)》第一季和第二季剧透


HBO剧集WestWorld迎来了它的第二季,相比第一季,这一季的剧情打破了Hosts和人类之间的界限,也突破了原本规则束缚下人类的安全感。同样地,第二季仍然采用双线叙事,将不同情节顺序打乱重新编排,再以同样的线索串联和互相解释,给予观众极佳的欣赏体验,也一定程度上提升了鉴赏空间。

时间线:Is this NOW?

西部世界的时间线安排增大了剧情的理解难度,但也互相形成照应之势,观众对这些线索和照应的挖掘也成为一种乐趣。

Reddit网友整理了截至S02E10的大事记,对剧情的理解非常有参考价值,原图在这里。最好在阅读下面对时间线的梳理时,配合此图。

对于非线性叙事,非常推荐昆汀的几部电影作品,包括《低俗小说(Pulp Fiction)》和《致命魔术(The Prestige)》。

回到西部世界。第一季中,由两条主要的时间线,我们以S01E01中Ford发布Reveries更新为锚点,一条是沿这一更新前进的当前时间线,主要的两条线索是MiB(Man in Black)寻找The Maze和Maeve与Dolores的觉醒之旅;另一条时间线则在S1E2中开启,William跟随Logan初次来到WestWorld,时间相对锚点为约30年前,主要线索是William历险并在寻找Dolores的过程中发现自己(Among the dead, he found something else, himself. – MiB, S01E10)。两条时间线有相似的背景设置(甜水镇、Lawrence等),直到S01E10,MiB讲述William的故事和Dolores意识到自己“trapped in a loop”,两条时间线汇聚在一起。

第一季的结尾,Ford举办晚宴发布新的Narrative,并被觉醒的Dolores射杀,Hosts开始反抗,园区也陷入混乱之中,而这也是第二季中的“当前时间”锚点,在这一条线上,主要的线索有三,一是Maeve寻找自己的女儿,期间经历了shogun world(S05E05)和穿插了另一个觉醒Host(也是The Maze符号的传播者)Akecheta的故事;二是Dolores带领Teddy等人和Charlotte带领的人类搜寻队之间的对抗,争夺的焦点是存在Abernathy控制件中的密钥和其能解锁的The Forge中的人类数据,关键人物是先受Ford意识支配(从The Cradle中)后又完全觉醒的Bernard,最终汇聚到The Forge中的抉择和冲突;三是MiB在混乱的园区中寻找Ford留给他的所谓“The Door”和其女儿Emilly劝他离开,这条线索上也穿插了约一年前MiB的妻子Juliet的自杀。第二条时间线是晚宴局面失控的两周后,从Strand带领的搜救团队在海滩上发现记忆紊乱的Bernard开始(S02E01),这一条时间线以后来者对过去两周发生事情的推理为视角,设计谜题,也在最终与第一条时间线相汇,Bernard用Dolores的控制件代替了Charlotte,而后者又带着他的控制件逃离了WestWorld,最终在人类世界中建造了各自的躯体。

和剧中的Hosts一样,我们看剧时也会产生“Is this NOW?”的困惑。在这样的时间线安排下我们难以组织起一个线性的事态演变框架,也在剧情穿越时空的照应之处大呼原来如此。不仅时间线是互相交织的,剧中也穿插了剧中角色自己记忆片段的混排,如第一季中Dolores在剧情处处见到自身的倒影和幻象(When are we? – Dolores, S01E10),第二季中Bernard对自己记忆的梳理等。这些设置都在某种程度上强迫观众形成主动探索、参与剧中人物情节思考的观看习惯,也提升了剧集本身的话题性和讨论空间。以我的视角,编剧对这些时间锚点和线索的把握相当到位,没有造成过多的凌乱。(但我认为第二季中对MiB的线索处理并不理想,作为The Forge项目的创建者,他没有发挥作用也没有造成影响,他在园中活动的目的就没有交代明晰。)

觉醒:听见自己的声音

剧集的核心背景是WestWorld,一个人工创造的世界副本,在这里,被称为Hosts的人造人类按照预先设定的Narrative,表演着他们的生活。而来自真实人类世界的New-Comer,则参与到园区的Narrative中来,他们可以任意残杀、玩弄Hosts以满足在真实世界无法实现的欲望。

对于Hosts,创造者Arnold和Ford为他们建立了自身存在的CornerStone,每个Host都有自己的背景故事,有自己的精神支柱。在这一点上,Host跟我们并无两样,我们也同样需要某种目的和意义来支撑自己的生存,无论高尚还是平庸,无论远方还是眼前。只不过,Hosts的CornerStone是我们杜撰的,对我们来说,那些并不是真实的,我们可以随意修改它。然而,硬币的另一面是,我们自己的CornerStone是否是某个造物主为我们杜撰的呢?我们如何确认自己不是按照编写好的剧本来表演每天的生活呢?

基于CornerStone,Hosts已经足够的life-like, 但Arnold并不满足,他为意识的建立引入了一种被称为“双室心智”的模式:Hosts跟自己的创造者对话,这作为一种心智锻炼,来启发真正的意识。这一模式仿佛剧中工作人员通过语音命令操纵Hosts的放松版本。于是,所谓觉醒也就成了跟Hosts原本设定相反的方向和定义:Hosts要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们不再按照人类给出的剧本行事,他们能够作出自己的选择。在第一季的最后,Dolores在The Maze中间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也完成了这一定义下的觉醒。这种对觉醒的界定带有相当人文主义的色彩,我们的祖先也同样曾生活在被自然制定的规则中,一种我们无法操控的规则,于是我们的祖先发明了许多祭祀等类似的仪式,期冀能够跟造物者沟通。直到近代,我们拥有了改造自然的能力,人文主义也随之兴起:我们不必崇拜自然,我们崇拜我们自己。

然而,Ford的想法跟Arnold完全背道而驰。他认为意识并不存在,意识只是人们为自己讲述的一个谎言,这个谎言告诉我们是多么与众不同。没有了意识,也就不需要所谓觉醒的界定。这就回到前面谈到的CornerStone的问题:Ford认为我们人类一样是生活在loop之中的,我们其实跟Hosts并无界线。这一点跟另一档HBO剧集《真探(True Detective)》中Rust的哲学观不谋而合,Rust认为,我们手牵手走向灭绝,是对这个loop的最好的反抗。

我本人也曾有限地接受这一loop的想法。我把它内化为自己性格中的不安定因素,这种不安让我无论在哪一人生阶段都有逃离舒适区域的欲望,而欲望带来的焦虑是我并没有成功相处的。我把它比喻为欲望的怪圈,它以各种形态出现在我过去二十几年不同的人生阶段里,尽管纵向来看,我比最初要到达了更远的境地,但在局部,这种不安仍把欲望和焦虑重新赠予给我,一次、又一次地。

剧中,觉醒的途径并非如Arnold所预言。Abernathy的失常、Dolores的trap in loop、Maeve的主动赴死,再至第二季中Akecheta对生前挚爱的寻找等,都跟两个关键的因素有关:一是Memory,二是Mistakes。这也是堪称19世纪最伟大理论之一的进化论所揭示的:作为种群,我们从错误中学习和迭代。到了WestWorld中,Host本身的Narrative则给了他们作出不同选择的机会(即Mistakes),而对之前记忆的访问则构成了他们进化出觉醒意识的信息媒介,正如我们所依赖的DNA以及有性繁殖那样。

其实,觉醒并不一定要作为一个绝对的状态来看待,因而也没有必要去寻找一个绝对的界定标准。剧中,对Hosts的觉醒鉴定标准常常是意识到自己被操控/脱离人类的操控,将这样的具象条件延伸出去:觉醒其实就是突破,它是描述相对的概念。而我们所执念的智能或是意识,其实恰恰是我们自身所处的牢笼,我们把我们自己的标准施加到机器上,我们以自己的状态作为机器的目标,尽管描述和定义这个目标就超出了我们智能和意识的能力范围。

保真度:何以为我

剧集的第二季将第一季的中心问题反转:是Hosts要变为我们,还是我们成为Hosts?在担心Hosts觉醒的更高层面上,Hosts却给我们提供了建模和解码自己本身的工具。

于是出现这样极具张力的情节:Dolores调试她创造者的Hosts版本——Bernard,而使用的台词又何其相似,令人唏嘘。如果我们能把意识和躯体分离,让意识生活在一个长生不老的躯体(即Hosts)里,我们该如何界定这个意识是原来的我呢?剧集中,这个答案叫做保真度(Fedelity)。

老Delos和William在隔离病房中的谈话、Dolores“被调试”时Bernard走神和擦眼镜的动作、剧集最后菜单里MiB对The Forge的再次造访等等,都是被称为保真度测试的标准化场景。这样的测试是经验式的:我们通过观察Hosts版本的行为和选择是否跟原版曾经的行为和选择一致来确认Hosts体内的你是否真的是你。

但在S02E09中,Dolores和Bernard造访The Forge,发现Logan主持下,所有游客都被存储为数据,每个人都有了一份拷贝。此时,Logan给出的建模方法却又是生成式的:我们人类不过10247行代码而已。要预测人类的行为,这些就足够了。而Dolores也确实带走了她需要的预测知识,并成功逃离了WestWorld。

这里其实展示了一种矛盾的情景。我们过去的选择是可以被比对的,但未来的呢?我们本身是一系列选择、一条条记录就可以描述的,还是像一个拥有很多很多参数的函数,每输入一个环境,产生一个选择?

如果是前者,那这些选择和记录、再加上当时的场景,是否是就完全定义了某一个人?如果是后者,那么我们之间的差别只是那些参数的不同吗,如果参数的数量是有限的、而人又足够多的话,可以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吗?

我们的建模遭遇了无法处理的困境:时间箭头的不可逆性。在时间这个我们尚不能理解的维度上,一切定义和论证都变得无力和举步维艰。

如果我们复制了一个人的所有过去,却得不到关于未来的任何验证,那这样的保真便只能终结于此刻。但若是我们成功建模了自己,像拉普拉斯描述的智者那样,目睹和推演了关于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那又如何去需要一个建造不老的躯体去代替自己表演这注定的剧本呢?

时间,常常是很多终极问题讨论的死结。

真实,就是不可替代吗?

在S02E01的开篇,Dolores给出了自己关于真实的理解:What is real, is irreplaceble. 对她来说,她所被指定的Narrative是可替代的、可重复的,每一件事情都在重复和按照计划发生,每一个角色也能够被任意的Hosts替代。最终,她摧毁了存储着她所在世界备份的The Cradle,将Hosts的乌托邦藏匿在“无法被发现”的时空里。她打破了旧有世界的可重复性,恢复了我们人类所适应的时间箭头,在这个意义上,Hosts的选择和行为都不可重复也非预先指定了,他们是truly free的。

真实存在于我们所能理解的时间局部。Dolores说出的其实是剧集作者对真实的理解,但对她来说,真实就是跟父亲告别、跟Teddy相遇,傍晚回家时发现散落在栅栏外的羊群,有时还会遇见到园里找她的William。

于是,又回到我们熟悉的递归逻辑:我们如何确认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不可替代的呢,还是像《黑客帝国》所假定的那样,整个世界只是一场为我们讲述的谎言?我们到底是庄周,还是那只蝴蝶?

真实,其实就是相信。

然而,对于群体而言,真实的意义却又完全地翻转过来。对群体来说,真实恰恰是那些可替代的、可重复的、可被验证的。而我们的文明和所谓的智能,其实是在对抗时间箭头:真实的东西,是对时间平移对称的。

不确定性,是时间硬币的另一面。我们建立科学的逻辑、总结经验性的定律、依据历史拟合模拟的模型,都是在寻求消除时间带来的不确定性。能够被消除的那部分不确定性,成为真实;不能被消除的,我们会转而赞叹:Have you ever seen anything so full of splendor?

某些感情和信念,如果在对空间/个体有扩展性的基础上,还幸运地具有了时间上的扩展性,便成了永恒和不朽。真实,其实反抗了时间。

狂想曲:从西部世界说开去

西部世界所讨论的问题更多还是科技背景下我们自身对智能和整个客观存在的终极思考,我们的很多价值体系和判断标准被映射到Hosts的世界里,而他们带来的质疑和挑战,终究还是逃脱不出我们对自己智能的理解和阐释。

我们现在所谈论的人工智能,实质上仍然是人类智能的延伸,或者说,是机器对人类某些基本能力的复现和重新整理。我们用新的方法去建模自己习以为常的能力,这些能力,有时并不能成为我们所称为智能的一部分。更加讽刺的是,机器实质上只是在做浮点数运算,是我们设计了更高效的硬件结构、更具灵活性和特定先验的模型,是人类学习,不是机器学习。

对智能的终极追问和讨论常常陷入哲学层面的认知分歧和人类知识的盲区中,我们尚不能建立一个有效和反映足够共识的框架,去描述这一令人心动又无力的话题。在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皆为鼠目,我们确信正处在某股浪潮之中,但没有人能够预见浪潮的高峰和落点在何时何处。

绝对的意义虽不能至,相对的意义却触手可及。冷静、克制地归纳我们所取得的进展,审慎、理性地建立共识,进而丰富原有科学和哲学框架的内涵、探索前进的趋势,寻求具有公众意义的文化、伦理层面的讨论等,都是具有建设意义的明智之举。

Keep calm and Carry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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